2018年10月4日下午四点多,广西灵山县伯劳镇平心村下村的陈礼言正骑着摩托车回家,进村不久就望见三女儿杨晓菲从自家的百香果田旁跑过来,流着眼泪说四妹杨晓燕不见了。三个小时前,十岁的杨晓燕独自前往邻村秧地村卖百香果,在返回途中失去了踪迹。
陈礼言反复在通往秧地村的直角小径、孩子们平日玩捉迷藏常去的后山和杨晓燕的小学附近寻找,直到天色全暗仍一无所获。
次日,警方通过侦查认定半个月前外出务工回村的杨某毅有较大的作案嫌疑,杨晓燕将百香果卖给果农的位置正是在他家门前。根据灵山县公安局的警情通报,杨某毅归案后对杀害杨晓燕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通过嫌疑人的指认,警方于10月6日清晨在杨某毅家附近的山头找到了杨晓燕的遗体,弃尸位置距离杨晓燕家仅有三百米左右。
这是杨家遭遇的第二次致命打击。九年前,杨晓燕的父亲杨时愔为救一位溺水的中学生,溺亡在距家五十多公里外的洪潮江水库。由于意识淡薄,无人为杨时愔见义勇为的行为进行申报,“无名英雄”草草下葬,他的妻子儿女也无缘应得的奖励和救济,不得不艰难度日。直到去年扶贫干部来到杨家,一家六口的状况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不曾想命运又一次和他们开了恶意的玩笑。
灵山县公安局警情通报。
失踪
10月4日清晨,陈礼言洗好衣服、做好早饭,准备去村委参加免费的西点培训。出门前,杨晓菲和杨晓燕对她说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摘百香果了,她便回复可以去田里看看,有成熟的就摘下拿去卖。
对于两个女儿而言,这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从去年春天家里种下第一批百香果起,她们便时常帮妈妈照料果田。
那天,晓燕穿着粉红色短袖、黑色长裤,披了一件大姐的旧校服,踏着一双有小兔子头像的粉红色拖鞋。平日里,她背着百香果走过田间的泥巴地,在小小的石板桥上越过半米宽的溪水,就到了和三姐交接的地方,之后左转上斜坡,经过婆婆家,就到了果农逗留的地方。如果摘的果子多了一些,便由三姐扛着半袋,晓燕跟在后面提着一桶,两人一起走完全程。
陈礼言家仅有的一亩百香果田,10月4日杨晓燕从这里出发去邻村后失踪。陈怡含摄
那天正午,两人带着桶和蛇皮袋下了田,与往常不太相同的是,摘果时多了玩具手机播放的《小苹果》声。
两天前,晓燕和家人、同学一起去镇上逛集市,花8元钱买下了这支玩具手机。手机屏幕上有三只小狗,其中一只穿着警察的制服,点击小狗的不同部位分别能发出枪声、笑声、放屁声和“哎呦”声,晓燕很喜欢,总是点来点去,被三姐笑。腾不出手的时候,她便用手机播放流行歌曲,最喜欢的一首就是《小苹果》。
三姐杨晓菲和杨晓燕一起买的同款玩具手机,杨晓燕的那支和其他遗物一同烧掉了。陈怡含摄
摘好半袋果子,三姐杨晓菲说回家上个厕所再下来卖果,便提着自己的桶上去了。晓燕独自一人把百香果背到了秧地村,果农觉得奇怪:“这孩子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卖过。我还问她,她说姐姐有点不舒服,在家里等她。”
果农便放心称重,大果15斤、小果6斤,总共32元。“她走之前我还嘱咐她不要乱花,拿一两块钱买个零食就可以了。”晓燕回复钱都拿回去给妈妈,便转身离开。正在晒衣服的婆婆看到她从斜坡下来,之后转向平日与三姐交接的石板桥,消失在视野中。
杨晓菲以为妹妹很快就会回来,可迟迟不见踪影。四处寻找未果后,她在路上遇到了骑车回家的妈妈陈礼言。陈礼言在临近的几个村子转了好几圈,直到太阳落山。她打给果农,对方不知情;又打给学校班主任,对方问了一圈,回复说晓燕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同学家。
寻人的队伍越来越大。伯劳镇民警赶来的时候,村委也已听说晓燕失踪的消息,村干部叫陈礼言提供女儿的照片,以便寻找。由于手机不能拍照,陈礼言甚至拿不出一张女儿的照片,所幸邻居无意间保留了一张晓燕与自己女儿的合照,这才发到了微信群里。照片中的杨晓燕穿着白色上衣、紫色格子的背带,头发上扎了紫色的发饰,笑得很开心。
那晚,方圆几里的山林和田地闪烁着上百个手电筒的光亮,直到深夜两点。次日上午,灵山县的刑警带着警犬赶到平心村,嗅了一天仍没有发现晓燕的踪迹。
线索逐渐浮出水面。起初,平心村村主任黎基廷等人提出有很大可能是同村人作案,顺着这个思路,刑警从秧地村多位村民处得知杨某毅“有一点点变态”,曾经偷过邻居的内衣,还对女学生“东摸摸西摸摸”。经过侦查,刑警决定将杨某毅带走审问。黎基廷透露,审问持续了很久,直到10月6日凌晨三点左右杨某毅招了供。
天亮后,刑警押着杨某毅回村指认现场。他们来到秧地村一座种着桉树的山前,拉起了警戒线,闻讯赶到的陈礼言和家人被拦在山脚,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模糊的身形从熟悉的蛇皮袋里露出来,后来遗体被盖上白布,抬到了警车上。
邻居提供的杨晓燕照片。
“无名英雄”
九年前,陈礼言也曾经历这样的时刻。
2009年8月26日,农历七夕的夜里,已经睡下的陈礼言被电话声叫醒。噩耗传来:“你男人落水了。”她不敢相信,问道:“还有救吗?”对方回答:“已经没救了。”
那时,丈夫杨时愔已经在洪潮江水库旁的伐木工地工作了数日,晚上就睡在工地,没有回家。据一同去伐木的工友陈忠回忆,时值暑假,一位伯劳镇的中学生和爸爸去水库游玩,学生下水游泳,爸爸站在岸上。六点左右,工人们正在陆续吃晚饭,水面传来学生的求救声,正在岸边冲凉的杨时愔把毛巾丢了过去,想要把他拉上来,却被他拉了下去。
杨时愔不通水性,平心村附近没有江河,他从未游过泳,落水后很快便沉了下去。工友们赶到时,通过水面波动已无法判断两人的位置,学生的爸爸又指错了方向,导致一个小时才将他们打捞上来。两人已停止了呼吸,但仍各自死死地攥着毛巾的一端。
那天夜里下了大雨,无法立刻把杨时愔的遗体运回村,有人问陈礼言要不要就地安葬,她坚持要把丈夫葬在村里,这样子女才好每年去祭拜。雨停后,先撑竹筏、再骑摩托,颠簸了两个小时,杨时愔的遗体终于回到平心村。
根据村里的习俗,遗体不能进家门,杨家直接把遗体拉到相中的一棵栗子树下,为他就地更衣后草草下葬。伤心过度的陈礼言没有去见丈夫最后一面,那时她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带着三岁的杨晓菲和不到一岁半的杨晓燕一同在家等待,后来大女儿二女儿告诉她:“爸爸的肚子鼓得好大。”
葬礼只有杨陈两家的家属出席,中学生的家属没有出现,村干部也没有过来慰问。对于一个见义勇为者而言,这样的场面似乎有些萧索。
根据2007年10月起施行的《广西壮族自治区见义勇为奖励和保护办法》,见义勇为的杨时愔经申报核实后,会被授予相应的荣誉认定和奖金,他的家属会得到一定的抚恤和帮扶,未来子女求学如果遇到困难也可以得到优待。
但杨陈两家对此一无所知,村干部也没有想到为杨时愔申报“见义勇为”,村支书杨一锋表示:“那时上面都没有很重视这方面的宣传,我们也没有意识到有这种政策。”
就这样,杨时愔彻底成了“无名英雄”,这个家庭的命运也由此坠入黑暗。
杨时愔去世后,陈礼言只拿到伐木老板赔的7000元钱,“还不够办后事”。村干部帮她申请了低保,由于只有前两个女儿上了户口,她只能领到三口人的补助,每人每月45元。
这九年来,陈礼言从未买过新衣服,孩子们的衣服也几乎全部是亲戚家送来的。由于交不起电话费,她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年换掉了家里的固定电话,买了200元的非智能机,办了月租5元的套餐,一直用到现在。没钱买书桌椅,她就等到前年平心小学换新一批时,在淘汰品里挑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搬回了家。
在杨家门前的“脱贫攻坚精准帮扶联系卡”上,脱贫年份是2019年,据黎基廷介绍,整个村子的计划就是在2019年脱贫,杨家是最后一批,也就是家庭条件最困难的一批。
“无名英雄”离世的影响如此长久,但他在家里的痕迹却难以寻找。对于三个年龄稍小的孩子而言,爸爸好像一个模糊的符号,只是每年清明去祭拜的十个人之一,插完香、烧完纸钱,酒和茶敬过三轮,爸爸便再难和他们的生活产生关联。
在杨家门前的“脱贫攻坚精准帮扶联系卡”上,脱贫年份是2019年。陈怡含摄
曙光来临之前
在家里,杨晓燕总是以照顾他人的角色出现,很少坚持为自己争取。她和三姐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每天放学回家,弟弟跑在前面,姐妹俩慢慢跟在后面聊着当晚的分工,谁来摘菜煮饭,谁来喂鸡烧水洗碗。偶尔因分工和三姐置气,“晓燕也只是不和我一起玩,但该做的工作她还会做的。”
这样一个众人眼中“早当家”的女孩,却在家庭即将迎来曙光时被杀害。
去年在扶贫干部的帮助下,杨家申请到六口人的低保,补助标准也上升到每人每月200元;大姐中专毕业后决定去西安打工,把小儿子送上一年级后,陈礼言也终于能放开手脚打工了;去年种下的百香果,今年行情也不错,最高价达到了7元/斤,是往年的两倍多。
村里进行危房改造,验收合格后可以得到1.9万元的补贴,村干部几番劝说后,陈礼言终于决定先向哥哥借些钱盖新房。她想,晓燕和三姐的房间墙缝里的泥巴“都被蚂蚁吃了”,一下雨就不能住人,四口人都挤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盖好新房后,每个孩子都能有自己的房间。
杨晓燕和三姐的床头挂着两人折的蝴蝶和灯笼。陈怡含摄
她挑了几个日子,计划国庆假期后就动工。10月4日下午,她正是从十几公里外的风水大师那里回来的。大师告诉她,挑的几个日子都不好,整个农历九月都不吉利,叫她明年再动工。没想到一回家,“不吉利”就应验了。
10月6日下午,二姐杨晓莹在几位家属的陪同下在县殡仪馆进行了解剖检验前的确认。他们不敢靠近,就站在解剖室门口向里望,发现晓燕全身浮肿,下半身赤裸着。陈礼言嘱咐他们看看“小燕子脸上有没有痛苦的表情”,但晓燕头发散乱,根本看不清脸。
黎基廷透露,同一时间,晓燕的另几位家属正在村委同杨某毅的家属协商。杨某毅的家属承认杨某毅此前有过村民所说的那些恶劣行为,“但说他也不听”,其父称养出这么一个不孝之子,很对不起受害者家属,他拿出3.6万元现金,又表示尽力去筹更多的钱,但被晓燕的家属拒绝。之后几天,杨某毅家一直大门紧闭,他的父母躲了出去。十天后再次出现在村委时,其父变得一言不发,“还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杨晓燕的遗体找到后,杨某毅家一直大门紧闭。陈怡含摄
陈礼言痛恨这家人。10月4日寻人时,她曾遇到杨某毅和父母在弃尸地点附近挖山药,“当时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我女儿,他们还很淡定地说没有。”她说:“早知道他是害小燕子的凶手,我当时就一棍子打死他。”
至今,陈礼言仍然不知道女儿在死前经历了什么。灵山县公安局表示,如现有的警情通报所述,警方把这起案件定性为故意杀人案,由于目前案件还在审理阶段,不便透露更多细节。
与九年前不同的是,晓燕的遇害在网络上得到了广泛的关注,甚至也让父亲的见义勇为被世人知晓。超过十万元的善款和物资被送到杨家,陈礼言却比九年前更担忧,她担忧有心之人盯上这些钱财,将魔爪伸向剩下的几个孩子。
按照村里的风俗,陈礼言把晓燕所有的东西都收到蛇皮袋里,一把火烧了。玩具手机、芭比娃娃、特等奖证书和二年级时晓燕画的一张小燕子,全部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只有姐姐保留的三张证书留了下来,还有挂在床头画着花纹的折纸蝴蝶,因为和三姐的蝴蝶混在一起,有一只得以留存。
陈礼言想到十年前自己为女儿取名时,就是借着谐音,希望她能够飞出去,有更好的生活。而如今,“小燕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那只折纸蝴蝶,在那间被蚂蚁侵蚀的阴暗房间里来回打转。